近些年來
年輕人債務危機現象層出不窮
很多人的做法是
去網絡借貸平臺上借款
通過以貸養(yǎng)貸的方式維持資金流動
但在一些打著“靠譜、方便”旗號的
非法網貸平臺里
往往隱藏著很深的陷阱
一旦陷進去
便很難脫身
自嘲是“非法網貸幸存者”的采訪對象
告訴《方圓》記者
被非法網貸平臺催收最嚴重的時候
他甚至想過死
…………
“在你最需要的時候,它出現了”
謝又順炒股虧了60萬元。往常資金流周轉困難時,謝又順的做法是去各大網絡借貸平臺上借款,通過以貸養(yǎng)貸的方式維持資金流動。
可這一次謝又順失算了,他發(fā)現自己忽然“借不出來錢了”。
謝又順在多個不同的正規(guī)網貸平臺上擁有賬戶,以往他在每一期借完錢并還款后,下一期的額度就會提高。但在虧損了60萬元后,這些平臺似乎像察覺到了他的困境,立刻將借款額度調低至幾千元,謝又順被“拋棄”了。
還款日迫在眉睫,可沒有平臺愿意借給他錢了。就在這個時候,謝又順接到了一通電話:“喂,是謝先生嗎?我們這有一款叫‘花錢罐’的App,您尾號××××的賬戶人民幣可借……”
沒有誰是一開始就會跌入非法網貸陷阱的,可當你最需要的時候,它就出現了。林家運也是在相似的困境下,接觸到了這款名為“花錢罐”的非法網貸App。
2022年,想要做出一番事業(yè)的林家運接手了他表哥的公司,可接手沒多久,公司就陷入窘境——工程款只出不進,資金鏈斷裂,虧損巨大。
那時候,林家運說自己“能想的辦法都想了,能借的錢都借了”。走投無路之下,林家運注意到自己經常收到不知名借貸平臺的短信,以及充斥在網頁的借貸廣告。他接受了“花錢罐”的網貸邀請鏈接,下載了這款App。
林家運和謝又順一開始接觸到“花錢罐”App時,只是想著拿它救個急,可隨著利息如滾雪球般累加,他們發(fā)現還錢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。更何況非法網貸的危險是一點點暴露出來的,它們有著自成體系的篩選體系和逃避追查的方式。
謝又順第一次通過“花錢罐”借了5000元,可到手只有3500元。根據條款,7天后他得還5000元,年利率遠遠超過了國家規(guī)定的上限。這種短期、高額、砍頭息無疑屬于非法網貸的常見特點。它通常以日息、月息的形式來計算,使得借款人在短時期內難以察覺到高額利息。
意識到“砍頭息”的不合理性時,謝又順已經用了半年“花錢罐”。一開始,借貸平臺引導下載App并簽訂合同,看起來跟他平常使用的網貸平臺沒有太大區(qū)別。但謝又順不知道的是,這些借貸App都是非法的,是借貸公司花錢買的非法程序。
這些交易往往是在一些閱后即焚的平臺上進行,很難追蹤,不僅無法在正規(guī)的手機應用商店上架,還常常被查封關停。
同樣地,林家運也記得自己一開始總是下載不同的借貸軟件,后來借貸公司的小頭目直接加了他的微信,他們私下聯系,借貸合同都是在線上的借條平臺簽訂的。此外,這些借貸App軟件一經安裝,便會自動掃描借貸人的通訊錄和讀取各種隱私信息,這些操作都是為未來的催收做準備的。
一周后,謝又順趕在截止日前順利歸還了3000元。而這一次,他又一次接到了電話,放貸人何勇加上了他的微信,并承諾這個周期會借給他5000元。3000元、5000元、1萬元……等謝又順意識到的時候,他已經深深陷入“花錢罐”的套路里,借錢、簽下合同、拿到網貸、心驚膽戰(zhàn)地趕在截止日前還掉欠款,然后再開啟一個數目更為巨大的欠款循環(huán)……
就這樣周而復始,從2021年底到2022年5月,僅僅半年的時間里,謝又順發(fā)現自己光是利息就付了20多萬元,網貸不僅沒有改善他的資金狀況,還讓他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中。
在半年的時間里,謝又順說自己從未逾期過一次,因為每到還款日的上午10點,催款電話就打來了:“你只要安裝了借貸軟件,我們就有你通訊錄。到點不還,直接爆通訊錄?!?/span>
謝又順知道如果是在正規(guī)的平臺借網貸,只要在還款日24點前把錢打過去就行,可“花錢罐”多的是霸王條款,他們的工作人員往往在還款日當天早上就開始催款,不留下任何協商還款的余地。除了采用各種威脅手段,非法借貸公司還會征收高額違約金,“數字觸目驚心,每逾期一天,違約金是總還款額的10%。只要我沒還上款,他們就會短信和電話轟炸,讓我的手機徹底癱瘓”。
因為“不想將欠網貸的事捅到家人和朋友那兒去”,硬著頭皮還款似乎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??蓚傆羞€不下去的那一天,非法網貸正一步步拖垮他們的生活。
坦白與自救
林家運真正決心跟網貸“決裂”是在2023年。那時候的他,活得很壓抑,每天整夜整夜地不睡覺,“我想通過熬夜來延長昨天,因為我知道等第二天一到,網貸催收的一上班,我就必須得還錢”。最嚴重的時候,林家運想過死。
可他又想,人還是要有點責任心,如果“我死了,我欠朋友的錢怎么辦呢?朋友都那么信任你,你怎么能自殺?可不自殺就得還錢”。
在采訪中,林家運反復跟《方圓》記者說著一個詞:“愧疚”,對父母的愧疚,以及對朋友的愧疚。他說自己前前后后找十幾個朋友借錢,沒有一個拒絕他的,有些人甚至只是素未謀面的游戲好友。林家運最感激的是他的發(fā)小,借給他整整30萬元,沒多過問什么,其間只催過他一次。
朋友的幫助令林家運感動之余,也讓他重新開始審視自己的生活。一方面,他恨那個整天自怨自艾、沒有目標的自己,陷入網貸后他忽視了生命中很多珍貴的東西。另一方面,他又痛恨自己“沒出息”,因為“跟我同齡的朋友能一下子借給我30萬元,說明人家事業(yè)有成,可我有什么呢”?
跟家人坦白后,林家運得到了一大筆資助?;舜蟀肽甑臅r間,他一點點還清了所有的網貸,把欠朋友的錢都還上了。這也代表著,林家運終于“上岸”了。
在借貸者的世界里,“上岸”意味著借貸者能夠還清所有欠款,能從網貸的深淵中掙脫,回歸到正常生活中。
但“上岸”從來不是一件輕松的事,它有時候意味著徹底拋棄尊嚴與面子,放棄從前的生活方式與消費觀念,甚至是完完全全變成另外一個人。
還清欠款后,林家運嘗試了很多工作,送過外賣、做過快遞員,也當過網約車司機,盡管每份工作做的時間都不長,但他說自己想念那種“踏實工作”的感覺。林家運覺得這次非法網貸的經歷完全改變了他,性格、消費觀、人生觀、價值觀全都被重建了。
幾年前,林家運用的耳機四五千元一條,那時候別人都對好耳機沒什么概念。他現在用的耳機是在網上買的,45元錢一條,手機用的老舊型號,1000多元錢,因為“我現在也不在乎這個了,人的很多消費需求,現在想想都是沒有必要的”。
當《方圓》記者問起林家運如何看待自己非法網貸受害者的身份時,他說與其說自己是受害者,不如說是“幸存者”,因為“我足夠幸運,有家人和朋友能為我托底”。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這種幸運。
比如謝又順,當《方圓》記者問起他“上岸”的經歷時,他沉默了很久,頓了頓后說,“這些就不說了吧,反正挺痛苦的”。謝又順說自己跟家人坦白后,已經完全戒掉網貸了,但戒掉的過程他不愿回想。
現在的他,正踏實做著不銹鋼生意,活很多也很煩瑣,來活了就得出差,天南地北地到處跑。謝又順的微信朋友圈背景是一片田野,田野的盡頭通向一棵翠綠的樹,頭頂是悠悠藍天。
涉嫌非法經營罪
受害者與“花錢罐”工作人員的聊天記錄。(圖片來源:受訪者提供)
2024年5月,林家運和謝又順接到電話,上海市公安局普陀分局經偵支隊的民警告訴他們,“花錢罐”等借貸App公司涉嫌非法放貸,希望他們能協助警方調查。
辦案檢察官魏華說,雖然這是一起利用網絡平臺進行放貸的案件,但它本質上與傳統(tǒng)的高利貸沒有區(qū)別。主犯楊小宇、何大坤在沒有從事金融業(yè)務資格的情況下,未經監(jiān)管部門的批準,向他人出借資金,放貸超1500萬元,要求借款人支付利息高達1000%至2130%,且多是砍頭息,遠遠超過了國家的法律規(guī)定,涉嫌非法經營罪。
經上海市普陀區(qū)檢察院提起公訴,2024年9月,主犯楊小宇因犯非法經營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三個月,并處罰金80萬元;主犯何大坤因犯非法經營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八個月,并處罰金40萬元,其余涉案人員另案處理。
《方圓》記者在采訪中發(fā)現,當遇到非法網貸時,往往只有極少數的人選擇報警。魏華說,非法網貸公司的借款套路其實也是一種服從性測試。一開始,這些網貸的金額并不大,基本都是3000元開始,然后逐步增加至3500元、5000元等。借款人在第一次借款時發(fā)現對方的違法放貸行為,就應該采取報警、尋找法律援助等手段。
2019年,最高人民法院、最高人民檢察院、公安部、司法部出臺《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》(簡稱《意見》)?!兑庖姟访鞔_規(guī)定,以營利為目的,經常性向社會不特定對象發(fā)放貸款,擾亂金融市場秩序,情節(jié)嚴重的,依照刑法相關規(guī)定,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。
2024年8月23日,為了規(guī)范小額貸款公司行為,加強監(jiān)督管理,國家金融監(jiān)督管理總局發(fā)布公告,并研究制定了《小額貸款公司監(jiān)督管理暫行辦法(征求意見稿)》(簡稱《暫行辦法》)?!稌盒修k法》提出,需要強化違法和不正當行為的負面清單管理,明確禁止小額貸款公司捆綁銷售或附加不合理條件、將貸款列為支付結算的默認選項、誘導過度負債和多頭借貸、以違法或不正當手段催收。
除了加強監(jiān)管、完善健全行業(yè)機制,魏華還提到了一個關鍵詞——“金融工作的人民性”。在這起非法經營案中,有很多受害者都是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者或者沒法從正規(guī)渠道拿到貸款的小微企業(yè)或是民營企業(yè)。他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說,增強金融服務的多樣性、普惠性、可及性非常重要,如果能從正規(guī)平臺拿到貸款,很多人并不會孤注一擲去尋找這樣的非法網貸平臺。
判決書下來后,林家運和謝又順加了聯系方式,現在他們正準備通過打民事官司的方式挽回一些自己的損失。謝又順說自己的要求不多,希望對方能歸還一部分的超額利息就行。林家運說他知道這會是個漫長的過程,但他不怕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