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點 教育全面“內卷”化的今天,培養(yǎng)起來更要費心費力的創(chuàng)造力,還有無生長的可能?近日,西湖大學校長、中國科學院院士施一公教授接受了外灘君的專訪。他強調,要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人才,教育者首先必須放下對“乖孩子”的執(zhí)念,鼓勵他們獨立思考、敢于質疑,擁抱更大的理想。
周六早晨,施一公匆匆上線,出現在屏幕上。他剛剛送走一位因為選課苦惱來咨詢的本科生,下午還有一個重要的學術講座要參加......每一天,都被日程表以小時為單位分割開來,是施一公如今的日常。
言語坦率,開誠布公,談問題直指核心,簡單的開場問好后,讓人立即感受到他十足科學家的風格。
施一公
作為頗受公眾關注的頂尖科學家,施一公自有他的學術成就和個人魅力,但更令人想要一探究竟的,還有他一次次做出的那些跨度頗大、挑戰(zhàn)也不小的抉擇——
少時保送清華、后赴美讀博,2001年成為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歷史上最年輕的終身教授;
2008年放棄美國終身教職,回到母校清華任教,在清華十年,先后擔任了清華大學生命學院院長、清華大學副校長;
2018年,辭去清華職務,從零開始創(chuàng)辦西湖大學。
結構生物學家、中國科學院院士、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施一公,從此多了一個身份,“西湖大學校長”。盡管西湖大學內部的老師學生們,更愿意簡單、親切地稱他“施老師”。
今年4月,施一公的首部作品《自我突圍》出版,書中詳細講述了他的成長、求學、科研經歷,以及他對教育、人才、科研體制問題的思考。對于近些年全身心投入在建設西湖大學的施一公來說,這算是一次罕見的“高調”。
施一公新書《自我突圍:向理想前行》
圖源 中信出版社
新書分享會上,他站在臺上講,選擇這時候出書,一是看到網絡上許多碎片化的、被曲解的“施一公說”,他想,不如自己來說,讓素昧平生的人們看見一個更真實的施一公;二來則是出于感恩,記述下曾對他產生重大人生影響的人和事。
最后一點小私心,還是希望能借助這本書,讓更多人關注到西湖大學,讓更多人能和他一起來干這件“大事”。
他把這里視作余生理想的“終極凝練”,直言要把它建設成“世界頂尖大學”,培養(yǎng)一批有理想、敢擔當的年輕人,成為中國科研乃至世界科研的重要力量。
作為頂尖科學家,他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得到了哪些反思?西湖大學成立后的第5個年頭,在培養(yǎng)科技創(chuàng)新人才這件事上,他有怎樣獨到的見解?
一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,
如何自我突圍?
父親給他取名“一公”,寓意“一心為公”。而這也成了對施一公影響最大的一句話。
施一公出生于河南鄭州,兩歲半就隨父母下放到駐馬店小郭莊。1977年恢復高考時,施一公讀小學四年級,還懵懵懂懂地、好奇父親為什么要那么上心??粗赣H每天都很投入地給大姐、表哥和表姐輔導功課,講方程式、講熱力學,感覺很酷、很神秘。
受哥哥姐姐們高考的影響,施一公也漸漸向往起那些更高深的數學、物理知識。
這一年,他開始自學五年級的功課,兩年后小升初,直接考到了全鎮(zhèn)第一名......1985年,因前一年在全國高中數學聯賽河南賽區(qū)獲得第一名,他被保送進入清華大學生物系。
1988年,施一公(左二)與大學同學白林(左一)、俞新天(右二)、包紹文(右一)在清華學堂前合影
被施一公視為偶像的父親,幽默、豪爽,待人寬厚,但于他,卻是一位既慈祥又嚴格的父親,很少批評,也很少表揚,總是希望他能做得再好一點兒。而施一公自己,也很是努力進取、希望成為父親的驕傲。
同樣對他寄予厚望的,還有看著他一路走來的老師、同學。高中的畢業(yè)冊上,還有位同班同學留言說,“希望能成為未來諾貝爾獎獲得者少年時的同窗?!?/span>
備受鼓舞的施一公,一直朝著科學的頂峰奮力前行。提前一年從清華本科畢業(yè)后,他先是在美國約翰斯·霍普金斯大學醫(yī)學院攻讀博士學位、隨后在斯隆-凱特琳癌癥研究所(MSKCC)做博士后。1997年,又順利拿到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的教職。
1998至2002的5年間,施一公以通訊作者的身份在科學界三大頂級期刊發(fā)表了十多篇文章,在其研究領域內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學術聲譽。
施一公在實驗室
治學之路一路順遂,但國內外的求學經歷,卻讓習慣邊前進邊思考的施一公感到一絲悵然,甚至開始反思自己攻讀博士最初的心態(tài)和思路——
應試教育下養(yǎng)成的解題思維,讓他主動選擇有穩(wěn)定預期和回報豐厚的科研課題,潛意識回避了高風險的基礎前沿課題。然而,科學研究的最前沿的一些重大突破,往往來自那些前途不明的、高風險的課題領域。
基于這樣的經歷,施一公講自己,既是應試教育的產物,也是應試教育的受益者。但把時間拉長,他逐漸意識到:長期的應試教育影響下,從事科研最需要、最珍貴的原創(chuàng)精神,在他身上被束縛住了。
于是,2008年,當他全職回到清華后,他立刻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:在科研上,施一公的實驗室用很小一部分力量延續(xù)來自普林斯頓的課題,而把大部分力量用于挑戰(zhàn)科研的無人之地。
這并非易事。正如施一公當年經歷過的迷惘一樣,年輕人剛開始選擇課題時,都不夠自信、害怕失敗,急于“求成”。再加上,好幾年的研究得不到實質進展,其他延續(xù)保守課題的同學卻能不停地發(fā)論文,橫向一對比,學生們自然更焦慮、掙扎。
施一公和學生
作為跟學生們并肩奮戰(zhàn)的導師,施一公也不是沒有動搖過,但一想到要重回循規(guī)蹈矩的老路,他還是決定,要再堅持一下?!?span style="font-weight: 700;">創(chuàng)新就是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,要突破,就只能勇往直前地探索。”
一邊硬著頭皮給團隊打氣,一邊調整策略、集中力量逐個擊破。終于,自2013年起,實驗室期待已久的突破性進展,開始陸續(xù)出現。
在清華的試點成功,讓施一公在辦學校這件事上,更堅定了最初的想法:只有培養(yǎng)出一批真正具有批判性思維和創(chuàng)新精神的學生,在基礎科學研究領域實現重大理論突破或核心技術攻關,才能真正提升一個領域的發(fā)展水平、一個國家的科技實力。
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人才,
要鼓勵學生敢質疑
作為新型研究型大學,創(chuàng)辦于2018年的西湖大學,寄托了太多人對更好教育的理想。早幾年,西湖大學僅培養(yǎng)博士研究生。去年,西湖大學在浙江省內試點首招本科生,被視為高等教育領域的一次大膽嘗試。
西湖大學首屆本科生
一心想帶領年輕人探索創(chuàng)新的施一公,在談及這群年輕人時,瞬間變成了“話癆”。
做科研不是好走的路,但第一批進入西湖大學的本科生,對此堅定的程度甚至超出施一公本人的預期。而施一公對他們更多強調的,是希望他們能在西湖大學“介于自由與包容的氛圍”中,找到自己的平衡。
采訪前,一位本科生因為選課多而感到有些吃力,來找施一公求助談心——西湖大學獨有的導師體系下,自入學起,每位本科生就會有一名博士生導師。施一公也帶了兩位本科生,這便是其中一位——不過,這種師生關系中,施一公更像一位父親、或是家里的長輩,鼓勵學生做好生活、心理的平衡,即便有一兩門課暫時出現掛科也沒關系。
施一公在西湖大學2022級本科生開學典禮上致辭
在科研里真正“苦”過的施一公,當然看重學生的刻苦和努力,因為“這是成功的必要條件”。但他更看重的,還是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。
他多次強調,要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人才,教育首要的任務,便是鼓勵學生敢于質疑、敢于發(fā)問。
或許,授課或進實驗室,都不是目的,而是方式。他真正想探索的,還是一種因材施教的教育,一種讓學生的個性和潛能被充分激發(fā)和展現的氛圍。
1、敢于質疑的品質,需要被鼓勵
前陣子,施一公到廣州一所中學參加活動,聽幾位中學生分享自己做科研的經歷和思考。
在對他們的發(fā)言進行評述的時候,有兩位同學站起來重新解釋,對專家們評論進行補充,甚至是反駁。點評時,施一公特別表揚了他們,“在這樣的場合勇敢站起來,你們很了不起?!?/p>
活動結束后,其他分享者中的一位女生,就來到施一公面前,眼眶泛淚地說,“沒想到,施老師您喜歡這樣的‘刺兒頭’學生。”
她還對施一公說,以前,自己也會這樣,喜歡跟老師爭論,可常常被批評,她就慢慢“學乖”了,成績也提升了。
施一公并不覺得意外。帶博士生這么多年,他也見過不少習慣了“聽話”的學生。有時候即便是老師說錯了、感覺到不對,他們的第一反應也是反思自己的問題,是不是自己沒理解?不習慣去挑戰(zhàn)老師,或者說所謂的“權威”。
所以,與其說是施一公偏愛“唱反調”的學生,倒不如說,是他希望通過表現偏愛的方式,鼓勵教育看見個性、珍視個性。
學生的批判性思維也好、敢于質疑的精神也好,到了17、18歲的年紀,雖說還是可以培養(yǎng),但已經很有限。所以,他更多強調,教育,尤其是中小學的教育,不要磨平學生的棱角。
而這首先需要教育者能夠用一些例子去“刺激”他們,讓他們意識到,這是一個值得被鼓勵的、好的品質。
2、鼓勵學生敢質疑,首先要“破除迷信”
那么,如何培養(yǎng)這種敢于質疑的品質?
施一公講,老師很重要。老師首先要自己打破“權威”的架子。敢把自己的短板暴露在學生面前,讓學生感受到,老師是可以被挑戰(zhàn)的、接受平等交流的。
“做老師的都希望學生‘青出于藍而勝于藍’。可是,只會聽話的學生,怎么可能‘勝于藍’?只允許學生聽話的老師,怎么可能教出‘勝于藍’的學生?”
施一公和學生在實驗室
現在,在實驗室里數學、物理基礎好的學生面前,施一公已經有類似的感受?!耙恍祵W公式、冷凍電鏡的理論,我確實不記得了。那我就直說,我看這些已經很陌生了。”
老師并不見得方方面面都比學生強,讓學生獲得這樣的心理暗示,也是破除“聽話思維”的一種做法。
“如果現在讓我們這些教授去考清華,還考得上嗎?我估計不太行。但我們還在教學生,有道理嗎?應該嗎?當然!”
一方面,老師們已經在專業(yè)精深的方向做出了成就,另一方面,老師能夠告訴學生,這條路就是需要他們“破除迷信”、走出自己的路來。
3、提出好問題的能力,需要長期積累
保護、鼓勵都是手段,目的還是讓學生能夠主動提出自己的問題、表達自己的思考。因此,在西湖大學,無論課堂還是講座活動,“還有問題嗎”、“這個問題很好”是學生們聽到最多的話。
可,學生能一開始就提出好問題嗎?
對于這個問題,施一公冷靜指出,指望大學生在科學研究上提出好問題,本身就有點“天方夜譚”。甚至許多讀到博士二年級的學生,要提出一個好的課題,也并非易事,一定要基于一個強大的知識系統(tǒng)才行。
所以某種程度上說,我們一直講,大家要學會提問題,實際上是一個機械的說法,提好問題,非常不容易。
施一公自己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,讀博士期間,聽報告很少提問題,總覺得自己問題很愚蠢,提出來別人就會笑話。但后來,他發(fā)現,無論一個問題多簡單,當一個人提出來,一定會有一批人響應,其實也想到了,但是不敢問。
這個現象在施一公看來,很有意思。也正因如此,才更要鼓勵學生提問題。不管什么問題,只有學生敢提問題,敢和老師交流,問題才能越來越深入、越來越精彩。
施一公還說,很多諾獎得主的科研成果,也不是因為一開始就提出了關鍵的好問題,而是在專業(yè)體系中摸索著,“歪打正著”地發(fā)現了好問題。
“就好比,我想去西湖看美景,慕名而去,結果在路上,發(fā)現西溪濕地也很美,然后在西溪濕地逛了三小時,拍到不少好照片。西湖的照片大家已經看了無數次了,但西溪濕地卻是我發(fā)現的。而且不是一開始規(guī)劃好的,是意外發(fā)現的。”
好奇心旺盛、問題多了,討論深入了,學會門道了,才能真正一點一點推出好問題來。
西湖大學,
希望培養(yǎng)怎樣的人才
擁有專業(yè)科研必備的思維能力與探索精神,同時,有理想、敢擔當。這大概是施一公對西湖大學“第一批吃螃蟹的”年輕人比較切實的期望。
作為一名科學家,施一公的眼光一向放得遠,看得透。他說:“考試也好,學習知識也好,最終目的都不是為了通過考試、上大學,而是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。”
施一公給西湖大學學生的開學第一課
盡管,現在,這種人生價值的問題,中學生們還想得比較少,或者想一想就被現在的教育方式給壓下去了,沒法想。
在施一公看來,家長們常常覺得,上了大學,就是到了終點,“上了清華、北大,了不起了!”但其實,人生的馬拉松才剛剛開始。
“年輕人自己更是了,即使會被說阿Q、嘲笑不切實際,也一定不要不敢想。理想不獨屬于某一個特殊群體,每一個人都可以有。”施一公說。
施一公曾經的博士生中,有從很普通的大學甚至中專一步步努力到他的實驗室的。用今天的標準看,他們都是“輸在起跑線上”的人,但如今,他們比許多“天之驕子”走得更穩(wěn)、更遠。
為這些學生感動的同時,施一公也更有感觸:一個人要有“后勁”、有“大出息”,不管是老師、家長,還是學生自己,心里就要有一根弦兒——拿到大學的入場券,對于將來實現理想是重要的關卡,但它的成敗也并不能決定一切。
最重要的是,能持續(xù)發(fā)揮引領作用的理想,不能丟。
施一公告訴學生,理想甚至都不一定要實現,事實上可能就是永遠不會實現。但它會是一個方向、一個燈塔,是覺得辛苦、疲憊的時候抬起頭來就能看到的北斗七星。
這種聽上去頗為浪漫的說法,其實,在教育中再樸素不過——目標感中最關鍵的那個“感”,不正是雖不能至、心向往之?
2022年4月,B站UP主“蠟筆和小勛”訪談了施一公。對話中,施一公澄清了網絡上流傳的“施一公鼓勵讀博科研,不鼓勵工作賺錢”的觀點。
他表示,西湖大學的培養(yǎng)目標是發(fā)揮學生最大的潛力,他支持學生去多種領域嘗試,前提是“從興趣出發(fā),而不只是以是否賺錢為驅動力”。
在西湖大學本科生不分專業(yè)的前兩年,施一公也建議學生多去看、多去體驗,不必急著錨定一個方向開始“卷”。最重要,要經過實踐驗證是自己真正想要的。
而目標一旦確定,那就要去尋找有效的方式方法去達成。心智承壓能力強,碰到麻煩自己解決、自己調適、自己去面對挫折尋找解決方案。這對于一個人,在任何一個階段都是最有啟發(fā)的人生指導。